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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帝路难走


  南山牧野踏入内城第一步。

  观星台边,盛浅予挽起裙裾缓缓坐下。

  她取下凤屐,整齐地放在一旁,如邻家少女溪边戏水一般,晃荡着两只藕节似雪白的脚丫,只不过在她脚下的,不是潺潺流淌的溪水,而是动辄便会摔得粉身碎骨的高空。

  此时的她,似乎蜕去垂帘听政十数年而培养出来的高位者天威,撑着脑袋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底下不远处施施然入宫的南山牧野,神态怀缅,宛如崖边少女望着终于归来的情郎。

  底下一众太监宫女看得胆战心惊,尽管盛浅予登楼前特地嘱咐过他们不准跟从,可这位万金之躯万一要是出了点闪失,陛下怪责起来,敬事房的板子最终还是会落到他们这些无辜奴才的身上,若只是着了风寒还好,可若是从摘星楼上摔了下来,那可就是要掉脑袋的死罪,他们这些人都得给太后陪葬,所以这由不得他们不紧张。

  一些偶然间听到过宫中风言风语的老太监不禁想道,如果太后真就这么摔死了,也许还真就趁了年轻天子的心,据说——

  想到这里,他们突然打了个激灵,连忙将这个可怕想法扼杀在脑海里,胡乱想想可以,但不能多想,他们是奴才,也只是奴才,所以做好奴才分内之事就够了,太后从来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官员,奴才也是。

  观星楼极远处,在盛浅予似笑非笑的注视之下,南山牧野径直入宫,没有什么人或物事能够阻挡他,见宫墙便拆宫墙,遇宫门便拆宫门,尽管深宫内院曲折弯绕,但他又不是来做客的,不需要遵从那些腐朽规矩,于是毫不客气地用最暴力的方式硬生生破开出一条路来。

  南山牧野了解盛浅予,这个女人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二十年前南锣鼓巷如此,二十年后紫禁城内也是如此,她总有数之不尽的后手,所以他得抓紧时间。

  他此行来上京,只为两件事,一是将那纸屠龙策交与孙长贵,二是夺回恩师赵克己的遗体,赵克己蒙受污名他暂时无法替之洗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恩师遗体继续遭受侮辱,这个老人为大宋尽心竭力,绝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

  见南山牧野似是朝自己寝宫而去,盛浅予微微一笑,看透了南山牧野所图为何,有趣,高傲如你南山牧野,竟然也会为了一个食古不化的糟老头子而拼上自己的性命,这老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就是保了你二十年而已,若你当年不那么一意孤行,又怎会沦落到二十年足不出户,以你的能耐,右相之位唾手可得,是你自己要将其拱手让人的。

  而今你虽是成就了儒圣之位,可你当真看透了这世间一切?对于此二十年间因果业障,难道从未感到过后悔?

  尽管已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可如今想来,女人依旧有些忿忿不平,脚丫晃荡的幅度更加厉害,她的视线中,南山牧野已经变成了一个青色小点,正飞快接近她的寝宫。

  这个家伙不是在赵府里头枯坐了二十年吗,为何会对她的寝宫位置如此熟悉?

  似乎是见着故人的缘故,素来端庄威严的盛浅予有些复现小女儿家脾气,没好气地轻啐了一声。

  她突然想起来了一桩旧事,南山牧野这家伙当初第一次知道自己两位好友竟是大宋太子时,就曾得寸进尺地说过,要将紫禁内城舆图通通记下来,到时候溜进后宫窃玉偷香,反正那两人无论谁当皇帝,都不会对他斤斤计较,再说了,那么多貌美女子,就孤零零一个男人,伺候得过来嘛,他这是替朋友排忧解难,他们不但不能怪他,还得奖赏他。

  当时还是太师之女的她,骑着白马,笑得前俯后仰,指着南山牧野笑骂你这个登徒浪子,亏你还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呢,而南山牧野则会耸耸肩膀,无辜道:“圣人说过,食色性也。”

  彼时,那两个出身高贵,尚且青涩稚嫩的男人,就会对视一眼,为自己交到这般损友而感到深深无奈。

  那是一段无忧岁月,如果那个女人不和南山牧野一起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话。

  盛浅予怔怔出神,似乎人老了,总会怀念起年轻时的事,尽管仅从外貌来看,她依旧和二八少女没什么两样,民间传她有倾城倾国之姿的确不假,可有时候,盛浅予对镜梳妆,却恨不得拿珠钗戳烂这张美艳脸孔,她记得小时候爹爹总会抱着她,说我女儿这般姿容,将来必定会让整个上京的男人都会为之倾倒。

  爹爹说的没错,可就算全天下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总会有三个男人用平静的目光平等地注视着她,就仿佛她是那些乡村田野里姿色一般的少女。

  现在,那三人中两人已死,一人也快要死了。

  盛浅予遥遥望着那青色小点,脸色复归寡淡,她不学武,不清楚儒圣是个何等超脱境界,不过任凭南山牧野有多厉害,她想,遇上了那一位,也难逃一死,毕竟几十年来,那位只输过一次,而且只输了半招。

  白帝城主曹晚秋,早在半旬前就已收到密令,悄悄离开了白帝城,远赴上京,为的只有一件事——杀死儒圣南山牧野。

  当然,为了请出这尊早已不过问庙堂事的大佛,盛浅予也用尽了夏家和曹晚秋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曹晚秋替夏家看死了江湖整二十年,从今往后,天下将再无白帝城,而死气沉沉的大宋江湖,也终于迎来了一线曙光,那些无论是扑腾了二十多年的老泥鳅,还是头角峥嵘的新锦鲤,都将迎来一个久违的壮阔之世。

  这显然违背了文宗皇帝生前夙愿,不过她盛浅予,平生求的无非就两件事,称帝,再而就是南山牧野死,原先没有第二件事,可既然南山牧野将那枚玉佩都归还于她,那么他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至于大宋江湖变成什么样,和她有何干系,夏少禹死都死了,她愿意将他以帝王规格厚葬入皇陵,已经是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称得上是仁至义尽,没必要再为了他追求的“天下英雄尽入吾彀”而费心竭力。

  盛浅予单手撑着下巴,脸上露出少见的疲惫神色,天下人皆说她为了称帝不惜戕害亲子,可谁知她一路走来历经多少艰辛。

  且不说日日朝堂之上需要面对多少如赵克己之流的顽固老臣,也不论她那位尽管身患顽疾却也雄才大略的儿子背着她做了多少蝇营狗苟之事,单论以白鹿书院、江左吴家为首的江南党人,就已让她焦头烂额。

  更不用提那位居庙堂之远,坐拥一座锦绣城的绣王夏倚天,她与他少时相识,深知这个风雅男人平生所求,无非就是当个盛世闲王,可如今,大宋都快要改朝换代了,他难道依旧如过往二十多载一样,安心坐在钓鱼台,撒一把鱼饵,日复一日地看那万鲤争食之奇景吗?

  就算他无心帝位,也总会有些忠鲠老臣找上门去,跪求他回来的。

  女子称帝,从来都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十九年前,也就是夏少禹死后第二年,时任吏部考工司员外郎王三甲,许多人眼中的未来吏部尚书,深受左相信任,同如今中书舍人元七意一样,都是相府门徒,不过是因为提出希望女子能够参加科举考试,便被左相狠心贬黜,如今不知去向。

  当时,盛浅予自己尚未站稳脚跟,没法同左相抗衡,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王三甲黯然离京。

  现如今,倒是有不少新科士子常常在文章中高谈阔论女子当政有何裨益,不过她却连半个字都懒得看。

  出于她这等奇诡心思,如今朝堂之上,倒尽是些反对她称帝的臣子占了多数,不过随着赵克己一死,这些臣子也都跟失去了主心骨一样,不知道该投靠谁了。

  左相老谋深算,换作是十八年前的他,恐怕早已将这批无头苍蝇收入囊中,可现在,却放任这批同僚自个儿找门路,既不吸纳,也不表露立场,盛浅予对此心知肚明,这个老家伙无非是想看看她的本事,能否将那些江南党人收入麾下。

  他不担心她像杀赵克己一样杀了他。

  赵克己的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自找的,一来是因为他在朝堂之上所持反对态度太过坚定,二来则是因为他自己本人就是反女子称帝这一派系的实权领袖,杀了他,对盛浅予好处多多。

  可他左相,不杀要比杀好,盛浅予需要他活着来替她笼络群臣,元七意的确是一个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相当优异的储相人选,可终究欠缺了点资历,像他这种三朝老臣,就像是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树,更能够“招蜂引蝶”,而这也是他和盛浅予所需要的。

  左相大人也许不知道他那位曾经门生是如何评价他的,不过若是知道了,也会鼓掌称道,上了年纪而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脸上会露出久违的微笑:“知我者王三甲也。”

  王三甲如此评价他:“精于谋身,拙于谋国”。

  格局看似小了点,可看看那位工于谋国的家伙落得个怎样下场?

  死了,现在尸骸都等着弟子冒死去取,而他却能稳坐相府,孰胜孰劣,难道还不明了?

  碰上个疯女人,就不要试图讲道理。

  他年龄尚小的时候就明白,和女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圣人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更何况是一个心狠手辣又大权在握的女子呢。

  谁也斗不过她,除非夏倚天走出锦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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