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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剑之约


  “牛叔你在看什么?”

  赵徽侧着头打量南山牧野怔怔出神的面庞,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南山牧野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眼中闪过疑惑,先前他感受的杀气竟是一个酒鬼,他自然不会以貌取人,但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

  文宗皇帝在位时,将偌大一座江湖都纳入了大宋的朝廷,除了偶尔几个超然物外的门派,如武当与少林,天下间九成九的江湖人都成了大宋池沼中的锦鲤。

  之后肺痨小皇帝继位,更是变本加厉,将所有大宋管辖下的江湖人都招入军中,日夜操练,几乎是每个门派的掌门人、翘楚弟子都挂上了大宋军衔,武当道尊甚至被虚封为平等王。

  这位身患肺痨,时日几近无多的皇帝,年纪虽小,野心却不是一般的大,迫切渴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吞并北原,从而在大宋的史书上留下一笔丰功伟绩。

  在他的指示下,大宋的军队常年驻扎在北原的疆界,鹰飞马啸,经年来大大小小的仗已经打了无数场。

  这等背景之下,竟有人能逃过大宋的征召,而窝在一隅当一个小小的捕快,委实奇怪!

  南山牧野认出了黄一深身上穿的那一套官服,青衣贴里,外罩红衣背甲,正是大宋规定的捕快公服。

  这年头,凡是有一身文武艺的人都把自己卖给了帝皇家,渴望加官进爵,裂土封王,竟然有人甘愿低首隐居于此,这由不得他不好奇。

  “客官,您的马!”小厮将马从马厩中牵出,这匹跑了上百里的枣红马的皮毛已被刷得油光粉亮,也喂足了草料,打着响鼻,俨然一匹重整旗鼓的千里驹。

  南山牧野回过神,不再去追想这人的来历,这世道里谁都有难言之隐,他与赵徽自身都已难保,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好。

  南山牧野接过马辔,将马系上车厢,车厢已被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通,便是车轮上的土屑也被剔得干干净净,南山牧野知道,这绝不是这家酒楼的服务周到,而是之前赵徽甩下的一锭银子在作祟。

  司空经天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大宋的海晏清平之下的确已经千疮百孔,一锭银子放在上京城不值一提,在山南道百姓眼中却是半个月的生计。

  要知道,山南道毗邻京畿道,之间不过数百里的路途,贫富却不能以道里计,更别提那相隔千里之遥的西凉道了,食不饱腹、卖儿鬻女甚至易子而食都是随处可见。

  南山牧野撩开车帘,将赵徽送上马车,自己则坐在车辕,马鞭一甩,轻呼一声驾,车轮缓缓前行。

  司空经天说他是戳瞎了眼睛为赵克己粉饰太平的裱糊匠,确实不无根据,这些年来他虽然学了一身治世经国的本领,但却装作看不到大宋的内忧外患,说来是丢了读书人的本分,但其中隐秘,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若不是那件事,他又何尝愿意看到天下民不聊生呢。

  赵徽斜倚在窗边,清凉镇景状在车外掠过,槐树下顽童戏枝弄蝶,路边藤椅上老人摇扇小憩,还有江湖客负刀佩剑…

  这些都是赵徽从未见过的景致,上京城是世上顶风流的地方,有少侠买花载酒,有绝世妖姬能作掌上舞,有书生提笔谈兵,高谈阔论,但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却让他觉得新鲜又有些黯然。

  他这一生,恐怕再也等不到黄发垂髫了。

  “牛叔,停一下。”赵徽忽然出声,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春前鸳鸯叶,这是他的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茶叶。

  他一直不理解家中名贵茶叶上百种,为何都堆在库房尘封,这都是那些讨好他父亲的新科状元或初到上京为官的新封官员送的,但他父亲嗤之以鼻,反而钟情于那饼春前鸳鸯叶。

  听父亲说,这是他的一个友人送的,无比珍贵,喝一两便少一两。不曾想,这被他父亲视若珍馐的茶叶竟然会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清凉镇中寻到。

  怀着睹物思人的心思,赵徽撩开车帘,跃下马车,同南山牧野耳语了几句,接着走进茶楼。

  茶楼的大堂门可罗雀,赵徽左右打量了一番,心生狐疑,这般生意清闲未免有些反常,那门外挂着的“春前鸳鸯叶”的招牌该不会是挂羊头卖狗肉作假的吧?

  他径直走到柜台,柜台后一个清冷少年正低头看书,浑然没有招呼他的意思。

  赵徽有些尴尬,伸手敲了敲柜台,赵西洲将目光从账本上移开,抬起头淡淡地说:“有事么?”

  “你们这儿有春前鸳鸯叶?”赵徽别过头,他不太愿意和这个少年对视。

  赵西洲看了一眼角落里醉醺醺的老头,摇了摇头,“没有。”说罢,便又低下头,不再理会赵徽。

  “那你们门口挂着的招牌是什么意思?”赵徽不依不饶地拍了拍桌子。

  “小子!”坐在角落里的茶楼掌柜说话了,“那招牌挂了,不代表有,有也不代表会卖,卖也不会卖给你,想要春前鸳鸯叶?你还差了点资格。”

  赵徽听了一愣,非但不恼,还起了兴致,转过身向茶楼掌柜好奇问道:“那何人才算有资格?”

  老头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有些面熟的年轻人,说道:“经国治世之才,万夫莫当之勇,你可有?”

  赵徽原本想着老头也许会说黄紫公卿、皇亲国戚之流,没想到竟是这般虚无缥缈,忽然语塞,又不服气地追问:“你这茶叶是月上的桂树,还是通天的神木,是能起死人肉白骨,还是能延年益寿?你所说的人当世少有,又何须在意你这茶叶?”

  说是如此说,但他心中却已信了八分,以他父亲视若珍馐来看,这茶叶确实罕见,而他父亲不也正是经国治世的大才。

  谁料,老头摇头晃脑道:“茶,不是什么好茶,甚至比不上最次的高沫,不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有些人的眼里,这茶便是给个皇帝也不换,这茶能保他们的性命!”

  这老头,口气也太大了吧!

  赵徽愕然,这茶叶如果真是一块免死金牌,他父亲又何至于惨死在府门之前。

  想到这儿,他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火,语气骤冷,“你说你这茶叶是免死金牌?既然如此,我父亲的死,你如何解释?”

  老头忽然坐直了身子,醉意彻消,眼眸亮如烛火,“你父亲是谁?”

  “当朝宰辅,赵克己!”赵徽昂首挺胸,他过去与父亲关系僵持时,常常拿这个身份讥讽,说你堂堂宰辅救得了天下人治理得了国家,怎么唯独救不回自己的妻子,他父亲总是听了后沉默不语,可如今,这身份却成了他最后的骄傲。

  老头子站起身,下一刻就到了赵徽身前,“你是…赵徽?”

  没料到这老头子竟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赵徽心头一颤,莫非这老头子还是父亲的故交?

  他的语气变得恭敬:“您是?”

  还未等老头回答,南山牧野走了进来,朝老头深深作了一揖,“晚辈见过李老前辈。”

  看到南山牧野,老头眼睛顿时一亮,“原来是你个放牛娃,想不到二十年不见,竟也到了这个境界,看来锣鼓巷那件事对你来说既是祸也是福啊,夏倚天要是知道得气个半死!”

  “是牧野侥幸,得此馈赠。”南山牧野叹了口气,想到一路行来见到的种种,又想到司空经天与他所言,脸色悲苦,“枯坐二十载,对不住天下苍生。”

  老头脸色一正,“凭你一人之力,如何救得了一国?天下人之苦,怨不得你一人身上,不必妄自菲薄,便是守心——”说到一半,他忽然止住,语气变得艰涩,“那小子说守心走了?是真是假?”

  南山牧野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点头。

  赵徽在旁冷声道:”是盛浅予杀了父亲!”

  老头脸色一僵,神情变幻,最终幽幽地叹出一口气,“这老小子替夏家守了三十年江山,也算是鞠躬尽瘁,到头来竟是死在了一个女人手上,不值啊…”

  气氛忽的变得沉重。

  老头呷了口酒,须发怒张,宛如一头睡醒的雄狮,“人各有命,我也强求不得,不过守心收了我的茶叶,若是就这么死了,我可不同意!”

  “那女人想要称帝?行,先问过我这把剑!”

  在他说话间,悬挂在柜台之后的玄铁重剑颤颤作响,有风雷声。

  赵徽只觉得浑身发冷,鸡皮疙瘩一粒粒的竖起,看着这个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老头子,赵徽眸子微亮,忽然觉得复仇有望,但一想到连复仇都要强假他人之后,眼神又变得黯淡,暗暗憎恨起自己的无能。

  此时,赌坊。

  燕唯卿正磕头拜师,在他面前不远处,一个称不上壮硕的人影背对他,红衣白巾,站在那里,宛如一柄开天之剑。

  燕唯卿怎么也没有想到,马鸿运竟替他找来了这个人为师,心中不由思绪万千,江湖中最讲究师门,若是拜了此人为师,那么他在江湖中就是横着走了,谁敢招惹?

  要知道,他的师傅可是空冥的四大护法之一,李红氅。

  李红氅,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只知道他姓李,又常年衣红氅,因此得名。

  李红氅佩剑而极少使剑,长了一幅少年俊俏模样,其实已在江湖上驰骋二十余年,有人说他是旧西蜀太子,显赫清贵不输于任何皇族,有人说他是武当逆徒,窃走了武当至高绝学,众说纷纭。

  自打李红氅现身江湖,就亦正亦邪,少有人是他的敌手。大概在十多年前,李红氅忽然消失,再现世时却成为了空冥的四大护法,一时间声名狼藉。

  “怎么?等急了?”

  刚一走进赌坊二楼,马鸿运就相当熟络地勾住李红氅的肩膀,一幅熟识的模样。

  李红氅皱了皱眉,心知马鸿运的德性,也不挣脱。

  “这师傅满意不?”马鸿运得意地朝燕唯卿挑了挑眉。

  燕唯卿起初还没有认出李红氅,直到看到那一柄赫赫有名的青梅时才恍然大悟,心中既佩服铁匠铺陈老板的造假技艺精湛,又震惊起眼前男人的身份。

  一剑开蜀,那是李红氅的成名之战,也是青梅在江湖中扬名的开始,据说其剑刃上沾染了蜀中唐门半数人的鲜血,从孔雀山的山脚杀到山顶,少有人是李红氅的一合之敌,几乎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头颅就已经飞离颈部,活着的最后一眼竟是自己脖颈上喷溅出的淋漓鲜血。

  李红氅的厉害可见一斑。

  说书人裘老头评价李红氅是“气通云顶之才,百年少有之人”,是假以时日便能与武当道尊、白帝城主平起平坐的人物。

  这么一位说书人嘴里的传说人物,今日竟成了自己的师傅,燕唯卿一时间不敢置信。

  李红氅冷冰冰地看着这个自己的未来弟子,纵横江湖二十年间他从来没有收过徒弟,若不是马鸿运执意相求,他此时应还在空冥枯坐闭关。

  就为了这个小子,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马鸿运竟然愿意交出那一物?李红氅古井无波的眸子中闪过讶异。

  燕唯卿不知道马鸿运为他拜师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但也不认为他所给的那些银子就能请来李红氅收徒,在三跪九叩结束,他便拉着马鸿运走到一个角落,压低声音:“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认识这等大人物?还有,我才给你多少钱,你就能请来他?”

  马鸿运得意洋洋:“我交友广泛,你若是再多给些钱,我甚至能请来武当道尊当你师傅!”

  燕唯卿知道这是马鸿运在吹牛皮了,武当道尊已经隐世多年,即便是武当门人也不知道这个云游四方的师祖现在什么地界,他马鸿运要是能把武当道尊给请来,也不至于在清凉镇开赌坊赊烂账了。

  至于李红氅,燕唯卿只道是蛇有蛇路狗有狗洞,马鸿运自有他多年累积下来的路子。

  燕唯卿撇了撇嘴,“少说大话,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马鸿运络腮胡子微颤,夸张地指着自己,瞠目结舌道:“你不会真让我把武当道尊请来吧?”

  燕唯卿翻了个白眼,不理会马鸿运的调侃,“我想让你和李…不,师傅,你能不能跟他商量一下,就在清凉镇教我学剑,也不需要学什么精深的,我明白花多少钱办多少事,日后我若闯出了名头,定会声称自己是他的徒弟,若是没闯出名头,也不替他丢人现眼。”

  马鸿运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要知道,他可是一剑开蜀的李红氅,你真的不跟他走?”

  燕唯卿有些犹豫,他当然知道这机会难得,但想到老头子把他从小养大,若就这么一走了之,也太没良心了,于是重重点了点头,“清凉镇不大,我终有一日会离开,但不是现在。”

  马鸿运刚想再劝说几句,就看见赵徽身后走出一个幽灵般的人影,无声无息,是李红氅。

  “我只教你三剑,三个月时间,学会了是你的本事,学不会也怨不得人。”李红氅语气淡淡,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说:“日后遇人,你只是你,我于你并无师徒之恩,这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说罢,也不待燕唯卿多说什么,转身离开,留下燕唯卿与马鸿运两人面面相觑。

  马鸿运耸了耸肩膀:“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不过那三招应该不差,差劲的招数他也拿不出手。”

  燕唯卿看着李红氅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那三剑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剑法?三个月都学不会?

  他眼中跳动着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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