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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小鬼


夜半之时。

街上没有行人, 空气中静悄悄的,偶有几声响动,也不过是风吹动树叶时的声音。

东南方, 十里左右,依山傍水之处。

因为怕有房屋阻碍了视线,所以聂秋和方岐生是使了轻功, 按照徐阆所说的方向,在屋檐上奔走跳跃。他们的动作很轻,落在瓦片上的时候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十里的距离, 说不远也不远, 说不近也不近。

没过多久, 聂秋就看见了水与山——水是凌烟湖,山是背靠湖泊的一座小山丘。

距离更近了一些,便能清楚地看见树影间有一个道士模样的老头,手里捏着一个酒壶, 懒洋洋地靠在树梢间,翘起一只腿, 眼睛微阖,似乎是在打盹儿。

衣袂翻飞间, 聂秋和方岐生落在地上, 几步走到了树下。

“来了?”徐阆闻声,勉强支起眼皮看了看他们, 起身就要翻下来。

这柳树很高,徐阆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头, 倒也很灵巧,手一撑,顺着树干就滑了下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还颇有种侠客的风流不羁——

只听“诶哟”一声叫唤,徐阆落在地上,把脚给扭了。

他疼得直抽气,扶着树干半天缓不过神。

尽管是在黑夜中,聂秋和方岐生还是看清了他因为疼痛而挤在一起的脸。

所以,你当初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啊?

聂秋和方岐生同时想到。

他们二人半天不说话,一时间就只有徐阆抽气的声音,他倒也不觉得尴尬,缓了缓神,把一头花白的乱发向后捋了捋,指了指不远处,“别傻站着了,跟我走。”

说罢,徐阆率先一瘸一拐地向山脚下走去。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一眼,跟了过去。

山脚下,湿润的泥土中插上了三炷香,几乎要燃尽了,被风一吹就化作了香灰。

徐阆走过去,把地上的香灰在指腹间捻了捻,嚷嚷道:“快出来!有话要问你!”

本来就泛着寒气的夜晚,在徐阆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温度骤降,几乎要结成冰了。

按理说,聂秋应该看得见

鬼魂的,然而他却只感觉到周围变冷了,并没有看见多出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看来,那只鬼并没有回应徐阆。

也许是顾忌有外人在,所以不肯现身?聂秋揣测。

徐阆自顾自对着空气说了一阵子,若不是气温有明显的变化,方岐生见着聂秋有些茫然的神情,几乎都要以为他又是在装神弄鬼了。

最后,还是徐阆先撑不住了。他恶狠狠地叹了口闷气,扬了扬手里的酒壶,拧开了盖子,霎时间,从酒壶中散发出了一股极其醇香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若不是短时间内不想喝酒了,聂秋还真想问一问他这酒是从哪里买来的,竟然这么浓郁醇厚,甚至比之他在聂家喝的那坛子酒更撩拨人的心弦。

“我数三声——”徐阆将酒壶微微倾斜,壶口对着自己的嘴,“再不出来,我就喝了!”

安静的黑夜中,只有徐阆倒数的声音在回荡。

也亏得这里离房屋还是比较远,而且打更人也不在附近,不然,明天说不定又会从哪里冒出一些古怪的传闻……

等了半晌都没有回应,徐阆索性也不管那么多了,壶口往唇边一放,仰头就要喝。

只听见哗啦啦几声猎猎风响,将三人的衣服吹得鼓起,随即那阵冷风一卷,从徐阆半松的手中将那酒壶给抢了过去。已经拔出盖子的酒壶倒悬着浮在了空中,里面的酒水尽数流了出来,顺着地上还残余的香灰,迅速地渗进湿润的泥土里去了。

这时候,聂秋和方岐生才真正相信了徐阆的说法。

聂秋是因为,当这阵阴风出现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一股污秽的气息。

而方岐生,自然是因为他看见酒壶自己动了起来。

徐阆“嘿”了一声,把一直攥着的那只手朝一挥,五指张开,撒了什么东西出去。

聂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把香灰。

只见那浅灰色的细碎尘土,纷纷扬扬地洒下,又好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样,轻轻地覆盖在了它的表面上,勾勒出一个孩童大小的人形,双颊鼓起,看起来软软糯糯的。

那孩童模样的东西

愤怒地晃了晃脑袋,呸了几声,想把身上的香灰抖掉,那细软的尘土却像是粘在它身上一样,任凭它怎么动,都没有甩下来哪怕一粒。

过了一会儿,它的气好像消了些,这才砸了咂嘴,好似在回味那壶酒的味道。

“臭小鬼,早点出来不就没事了吗?”徐阆笑骂。

“作为一个弱小又可怜的鬼魂,我当然只能小心行事了!”

意外的是,那被徐阆称作“臭小鬼”的鬼魂,说话时的腔调竟然意外的成熟。

转念一想,它作为一个鬼魂,或许已经保持着小孩子的模样在人间游荡许多年了。

小孩模样的鬼魂眼珠子一转,在聂秋身上停了半晌,“他是天相师。”

徐阆说道:“这是我徒弟。”

“你还有徒弟?”鬼魂嗤了一声,“好吧。你有什么要问的?”

它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语气又像个大人似的,和它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徐阆摆了摆手,向旁边走了两步,把身后的聂秋完全露了出来。

“喏,是他有话要问你。”

聂秋在鬼魂打量的视线下逐渐靠近,袖中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摇晃起来,每踏出一步,那铜铃就会晃动一下,发出的清脆声响刚好能让他们都听见,却又像被无形的屏障所收束了一般,并没有远远地传出去,只是在他们耳中翻涌回荡。

鬼魂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冷了下来。

“凌烟湖,是人挖出来的。几十年前,掘土填湖的事情落成之时,是否发生了什么?”

他们明显地感觉到面前的鬼魂有一瞬间的扭曲,空气中的水汽好像结成了冰凌,冻得人面颊冷硬,穿透灵魂的刺痛感与不适让方岐生稍稍变了脸色。

然而,鬼魂的敌意却又在下一刻被铜铃声强行抹平了。

“拿着这种东西来问我,可真是投机取巧啊。”

它似乎有些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皱起了眉头。

聂秋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在凌烟湖上,看见了一只老虎布偶。”

“不可能!”

他话音未落,鬼魂便出言反驳道:“它早就在几十年前被烧成

了灰——”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它一下子收住了后半句话。

徐阆:“唉,说话的时候把话讲完啊!”

鬼魂恶狠狠地瞪了徐阆一眼,才又看向聂秋,“你是怎么看见的?”

听完聂秋的话后,它意外的沉默了半晌,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鬼魂的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我回答你,几十年前,掘土填湖的时候,死了许多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水里的那些水尸,也是他们死后的怨气所化。”

“我不管你是步家的天相师,还是这老头的徒弟,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

“至于我为何知晓我的骨为何可以佑人平安,是因为我曾经也是天相师。” 孩童模样的鬼魂脸上透着一丝怨恨,它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佛陀托生,青鸟转世,回去问问你的父辈就知道,当年霞雁城还没落败的时候,名噪一时的天才究竟叫什么名字。”

说起来,聂秋似乎从聂迟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话。

“霞雁城的那个天才,据说是佛陀托生,青鸟转世,后面还不是莫名其妙地就没有消息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幼小的聂秋放下手中的书本,向门外望去,却只看得见聂迟宽厚的背影,他对着一个中年男人,语气激烈得似乎是在吵架,又不像是在吵架,“你田家与我聂家世代交好,我尊重你,才同你说这些。在你问我之就应该算出来了,我是不会叫聂秋去学这些东西的,即使他再适合……”

后面的话,隐隐约约有些听不清了。

另一个人皱起眉头,捻了捻手指,似乎自言自语了几句。

接着,他说道:“可是依我算出的东西,聂秋会和士、天相师都有密切来往。”

“存于现世的天相师家族也只剩几家了,青家衰落,步家覆灭,若不是我田家,又会是哪一家……”中年人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既然你已经这么说,那我也不必强求了。至于谢慕,我可以肯定地跟你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至于在何处,我并未推算出。”

聂秋喃喃地重复:“谢慕。”



陀托生,青鸟转世,霞雁城,谢慕。

没想到,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竟然是在凌烟湖落成的时候夭折了。

谢慕一张肉嘟嘟的脸皱了起来,“明白了就快离开,霞雁城不是你们能呆的地方。”

“这恐怕不行。我已经受覃瑢翀所托,要彻底清除凌烟湖中的水尸。”

“覃家人,活该一辈子承受这种痛苦。”

谢慕小小的手在空中一挥,一阵阴冷的飓风平地而起,下一刻,像爆竹似的炸开,将柳树上的枝叶卷得沙沙作响。

狂风很快波及到了不远处林立的房屋,屋檐上的瓦片逐渐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好像要被卷落,剧烈的动静吵醒了屋内原本熟睡的人,聂秋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的惊叫声。

“快滚,不然连你们一并杀了!”他怒。

风声呜咽,谢慕的声音不像人发出来的,反而像鸟鸣声。

见他情绪不稳定,聂秋估计接下来也没必要再呆下去了,因为谢慕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像是还能继续和他们正常交流,于是和方岐生对视了一眼,拉上徐阆就离开了。

狂风仍然在不断扩张,风声惊叫声连成一片,打破了月夜的宁静。

有了风声的遮掩,急促的脚步声便小声得可以忽略不计。

这件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兜兜转转了一圈,又涉及到了覃瑢翀。聂秋暗暗想到,看来,接下来的事可以停一停了,等覃瑢翀拿着蛊虫来找他的时候,再做计划。

“轻功不错啊!”徐阆趴在聂秋的背上,突然发出了一声赞叹。

聂秋闻言只是笑了笑,转过头,看了身后一眼。

被酒润湿的土中仍然插着三炷香,在风中摇摇欲坠。

而谢慕,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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